枝丞

号不用了。

圣诞节的桔子巧克力

 

      在我九岁那年,我从积雪的运动场回到家。他在书桌旁阅读一份报纸。我看着他,他就像刚从雪地里回来,他的周围有跟我身上一样的雪的味道。
    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,是我的父母托付给他,但他并不是作为我抚养人的身份。他来自俄罗斯,是个寒冷的国度。所以他看起来跟大家不一样。他比我年长十岁,这使我们个头看起来相差很多。一般他总是很忙碌。这种状况一直到我高中毕业,不旦没有缓解,反而更加严重。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,然而他回到家的时候总是带来新鲜的,雪的味道,尽管外面晴空万里。
    冬天的时候他喜欢戴围巾,要么是白色的,要么是格子的。印象里他也会穿黑色的风衣,但大多次都是看起来暖和的大衣,有时是海蓝色,或者偏暖色的白。十岁的我偷偷拉出来他黑色的风衣,穿起来差点拖到脚底。
    十二岁的我常常会跳上他的床,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去我的床睡。他的床很舒服,有雪的味道但是十分暖和。
    我们都有眼镜,我喜欢他不戴眼镜的时候,这意味着他不会去碰那些书。我私心想要他陪我。他坐在那里的时候总看起来遥远又冷漠,尽管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。
    木匠的孩子是我的朋友,我陪着朋友玩闹误了时间,他去找我的时候总是塞给我一把糖果,然后把另一些送给我的朋友。我对我的朋友说,这是Ivan。
    他看起来是个工作狂,但他总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,例如鸟儿是上帝的使者,枝丫是大地的臂膀,白云是自私孩子手里飞走的棉花糖,或者糖果店残疾的孩子是折翼的天使。这些我的朋友们从来没又听到过的美妙动人的故事。
    我十七岁的美术老师说过,每个人都像一种天气,而每个天气都是不同口味的巧克力。
    但是偏偏没有雪花味道的巧克力。
    我咬着笔杆思索美术作业的构图,颜料沾到我嘴唇上。那回完成的作业简直不能再糟糕。
    十八岁我带了一些朋友到我家,他们笑着问我,他是谁。
    我说,Ivan。
    他是你的情人?
   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难堪。我说不,这是我哥哥。
    他带来劳拉的那天,是个大好的天气,阳光懒懒的并不是那么炙热。他看起来十分开心。但他只是抱着她往我怀里一塞,话都没说就去忙他的工作。
    劳拉是阿拉斯加犬。他忙起来什么都能够忘记,所以始终是我往她的碟子里撒一些饼干。我叫他劳拉,劳拉是个听话的孩子。劳拉知道他总是没有空闲,所以安静缩在沙发上,乌黑的眸子看着他宽阔的肩膀。有时劳拉太寂寞了,于是蹲在他的脚边,把耳朵立起来,身体靠在他的椅子上。这时候他就会安慰一般揉揉她的头,接着什么也不做,继续看那本书。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,看到这幅景象,就会拍拍手,喊一声“劳拉”,她就扑到我这边。
    十九岁我差点打了架。
    相当久的一段时间里,我们之间的话语只有冷嘲热讽。我没有对一个年纪比我大的男人吵架的意识,尤其还是在某种意义上帮助我甚至照料我的、一个勉强还可以称为家人的男人。
    后来我养成了听摇滚乐的习惯。我常常故意把摇滚乐的声音调大,节奏和鼓点刺激着耳膜,爆发出使血液沸腾的旋律。劳拉在一边大声地伴唱。好极了,他根本没有反应。
    我加入了乐队,我穿着那身黑色皮革弹奏吉他,刻意大声唱着。他不再看那些资料,而是转过头来看着我。
    结束的时候我亲吻了他的脸颊。
    我问。
    怎么样?
    他说,事实上这妙不可言,请你继续,我想你加入CLAY是个不错的决定。
    CLAY是附近一家酒吧专做sex交易的组织。
    对于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。可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忙碌?
    参加完毕业典礼我退出了乐队。那并不是应当存在的吵闹,它盖过了他所维持的心安。
    但他也有很多应该知道却并不了解的事情,例如感恩节的火鸡和万圣节的南瓜。虽然他已经在纽约生活了不少年。
    他甚至不知道圣诞节的具体日期。当我把热的巧克力端上他的书桌。他看了我好久,似乎刚刚明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。
    那是个开始。之后的每年他都会准备圣诞节的巧克力,有时会去做一些水果蛋糕。与在商店能够买到的那种相比,他似乎热衷于简单,看起来十分空荡,以至于小小的樱桃装饰都没有。但我之后再也没去商店买过蛋糕。
    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,开始不再打扰他的工作。我在一旁讲诉着我工作遇到的时机或者闲谈些让人脑袋大的客户。这些近乎琐碎无意义的事情。他总有时间听这些,比如一起吃饭的时候,或者大扫除的时候,或者午休的时候。他从很久以前就会抽出空来陪我,而当时的我只说着你总是十分匆忙。他也不生气,柔和的笑容在他沉默的言语里,变成凉凉的雪。那并不是寒冷。
     就像是之前冷嘲热讽只是两个并不年轻的孩子的玩笑。
    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追上他的身高。我们之间总差那一部分。
       有一天我遇到了我十七岁的美术老师,他看起来没有变化,孩子般的童真和奇异的稳重仍旧老实呆在他的身体里。我们很有默契地大笑,我们聊了很多事。谈起天气和巧克力时,老师说,雪花的味道就像桔子一样。
       最后他不再忙碌的时候,他清理了书桌。大大小小的药罐堆在上面。他似乎辞去了工作,但他空闲时间基本都在睡觉,跟我说话的次数也开始变得频繁。
    他说:“这里的雪很温暖。”
    我翻开背包,拿出里面的手套。我拉过他的手,给他带上手套,他的手指有些泛白。
   我给了他一个拥抱。
    我说:“我爱你。”
    我在火炉边抱着吉他跳舞,相比大学毕业典礼上我的舞步已经极为生疏,我一边唱着一边望向他。
    他很少有那么认真对待我的时候,他的手在给我打着节拍。他紫色的眸子在看着我。我对他笑,可我却觉得悲伤。
    劳拉走的时候,红色的蔷薇才刚刚开放。他摘下它的时候指间流了血,他仅仅只摘了一株。
    快回到家时,我在他前面走着,他跟在我后面,我们没有说话。
    我转身的时候他在哭,眼泪一滴一滴掉落下来,从他漂亮的眼眸里。
    我用力抱住他。
    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忘事,开始说一些胡话,虽然更多时候他是沉默。
    “这里是莫斯科吗?”
    “不,这里是纽约。”
    “为什么雪是温暖的?”
    “因为这里是纽约。”
   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,我无论说什么,他都会维持不动的姿势,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。我看着他的眸子,紫色的瞳孔里是灰茫的天。他还没有老去,就已经像我的伯母一样了。
    我想带他去莫斯科,我准备了路线和资金,但我们一直没有去。
      我总是很忙碌,但我会常常陪在他身边。我说我是Alfred,你记着。
      我试着跟他讲诉雪白的鸟儿,大地的眼泪,飞走的棉花糖以及天使的坠落。我对他说,神明离开人间的那一天,留下了他的翅膀,洁白的羽毛是人间的雪,这是神明对人类的惩罚,也是为有一颗炙热心脏的他的朋友,留下的最后的礼物。
     在我二十九岁圣诞节的那一天,我一个坐在公司的办公室内,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明亮的提示。
     接通电话的时候我就已经跑出了公司大门,我以为要下雪了,这样空白的天空。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落下雪来。
医院的天空也好,家的天空也好,都是相同的。我慢慢走出医院,望着我们屋子的大门,花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走到它面前。我打开门,把钥匙放在柜子上。房间里充满雪的味道。
    桌子上摆着一碟桔子巧克力。
   我坐下来,慢慢吃掉了巧克力,我的眼泪掉在空的碟子里。
     正如我还小的时候,他故事中话语重复了多次的那样,雪花落在他的肩头,他前行在冬季的雪天中。
    那是个遥远的地方,我再也不能拥抱他。





2017.8.4
【该文是看过《一个圣诞节的早晨》这下的】

我曾经和一个人讨论过。我认为人生为了寻求意义应当不断奔跑,直到燃尽生命。她说她想慢慢走,去看路上的风景。

我想这篇文大概就只想平凡简单些。大概就只是想,这是一个家吧。

算是我临行前的礼物。

再见,my old fri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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